[原创]葬樱花

信步走出中庭，裙裾擦过门槛，发出细柔而几不可闻的声音。
夜，带着深浓的寒意肆虐,迅速穿透了单薄的衣裳。
长长的小径被无数的树木掩映着,月光透过枝桠洒下来,模糊了一些应有的分明。
春过早的到来了，这是春樱开放的时节。知春莫过腊梅早，却偏偏的这里没有一株清雅高洁的梅。不知自何时起，春便是樱的天下，满目皆是婷婷袅袅的淡雅花朵，攀着枝显示它们顽强的生命力。
深深吸了一口气，我并没有掩住自己的声音，反而放任它打破了这夜坟墓般的寂静。
小径在月眷恋的目光中妆出一分娇羞的银霞，而我，被笼罩在这娇羞中。
我已沿着小径走了很久，前面就是它与跨院相接之处。一环圆圆的门，隔开了两上世界。
两个原本是一体的世界。

无声无息的，属于成年男子的身影立在我身后，熟悉而温暖。他离我很近，同时也很远。
我从恍惚中回神，月已上中天，夜深了。我到底在做什么？一如某些无眠的夜晚，站在过去的地方，任灵魂飘荡。
我眨眨眼，收回沾着湿意的心绪。
他仍站在我身后，戴着隔绝一切情感的墨镜。纵他有再多细心与关注，也无法令我知会他的心思，站我放下我的孤傲。
他怎么可以这样温暖？似十年前那个爱笑而温柔的人。
他怎么可以如此冰冷？是十年后逝去了多情的人。
同是一个人，却令我温暖又寒冷。
他怎么可以，在那天、那些事以后，再不肯接近我！我做错了什么？
我只不过是……动了情，难道他就没有动情吗？
没有的话，今天他便不会站在我身后——咫尺天涯！
每每这个时刻，他一定会出现，不论我是不是发出了声音。我知道。
他听得到我的心，只是禁锢了他的心。好想，我好想掏出他的心看看是否还有温度……

好残忍的想法！我轻轻打了个冷战。他看在眼中，一动也不动。
恍然，我的脑海中响起稚嫩的童音：“你在做什么？”
“葬樱花。
春天，本是生机盎然的时节，一切从死亡中复苏。只有春樱，零零碎碎的花瓣洒了一地，幽幽的浮香染了一季。小小的女孩，习惯在这时，葬樱花。
樱是有生命的。不知是谁如此告诉年幼的女孩。
于是，女孩爱上了埋葬樱花，同时埋葬萧煞的冬，深种下新的开始的希望。
不知何时，在女孩的身畔，一双同样稚嫩却属于男孩的手为她挖开了希望的温床，打开快乐的芬芳。
小小的男子汉跪在地上，小小的女孩坐在石山上。缤纷的落樱里，没有任何嫌猜与顾忌。
毕竟他们还是孩子。
葬樱花啊，葬樱花。一年一年不断的重复，埋葬的花瓣将泥土染成浅浅的乳色，暗暗的花香取代了泥的腥咸。
但，男孩这一跪，竟要跪到生命的最后一息！

十八岁，人生能有几个十八岁？
最后一捧樱花在少女的裙里做它最后的飞舞，为那细柔的手指缠绕。同时缠绕成结的，还有少年无邪的情心。
无数次的葬樱花……他接下她洒下的樱瓣，收入挖好的坑里。
“在外面的世界，也有樱花吧！”
女孩的问题问愣了男孩。
默默的摇头，男孩知道只有这里才有无数的春日樱，顽强却短暂的春日樱。
恍然，女孩发现自己从未到过外面的世界，不禁抓住他的手，要走出狭小的空间。
男孩从未曾拒绝过她的要求，这一次当然也不例外。
走出长长的小径，是充满男性气息的世界。在那里，她看到了腊梅。
无叶的婀娜姿态，小小的黄色花朵，幽浓而强烈的香气！没有一分柔弱，也不曾遍地落红。身姿那般骄逸，妖娆却不带一丝做作。
在它身上别有一番隐耐和刚毅。
梅，是他的名字；这儿，是他的世界。
梅本是花中四君子，又怎可能是女性的花？！但，她爱上了梅，也爱上了叫梅的男人。

她爱上了梅，折了一枝开着花的梅枝回到樱花小径。
那一天，樱树下的泥土被血染成了艳红色，花中带出了腥甜的气息。
凝望着父亲冷峻而苍白的脸，她不明白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为什么，父亲倒在樱花树下，她的脚边。
凄然的血如缤纷的落花，停在她洁白的纱裙上，不肯离去。无数的樱花飞舞，点缀出红缎上零零碎碎的白蝴蝶，美得刺目。
她手中的梅枝落花流水了，落在血泊中，不再高洁。
她不是故意的，不是！染了血的手微微颤抖，余留着父亲的体温。
梅，跪在她面前，轻轻而冰冷的称她：“主人。”
父亲盯着她，一个字一个字咬在齿缝中：
“你们，绝不可以！”
深深的夜色中，她自小径中徘徊。背后，灯光熄了，漫漫的血铺染了她的世界。
她迷茫了，所有的感官中只有沉沉的血腥味。那一天，是她十八岁的生日。

两袖濡尽了至亲的血，是什么非要用生命作凭证？是什么要用死亡作烙印！
为何，为何不可以？
她只是爱上了梅，梅也爱上了樱……
梅站在樱树下，看着她。目光里没有过去的慈蔼，只有恭敬和无情。
梅，本就是傲骨立霜，隐耐成性的。
无情，是的，一切要无情。要活下去，必须无情。
何况她已不是一个无知少女，她已成为这家族真正的继承人——顶级的杀人者。
“你爱我吗？”她抬起仍嫌天真纯洁的脸庞。
梅沉默了，没有情感波动在眼中。原来，为命运注定、在今天改变命数的不止有她一个。
唇角浮出一丝媚柔的笑。一阵风过，樱花纷纷落花流水下，笼罩着她，隔开了她与梅的世界。
她的笑容令他心寒，毕竟体内流淌着杀人者家族的血。但也只有这样的她，担得起他一声“主人”。

樱与梅的世界隔绝了。
她的手时常染着血，即使这样，在她存在之处，一定有浅浅不散的樱香。
他默默守在她身畔，除了她杀人的时刻。总是无声无息的出现，没有一句言语。
血的艳丽已看惯，只觉得那是一种颜料，色彩效果却不令人满意。
来年的春天，樱花满目，却不再洁白。一树纷光魅影逸着浓郁迷醉的幽香。
她懒懒坐在树桠中，没有理会一地落红。他站在不远处，暗守着她，不曾出现。
对他来说，对她真正的爱，便是不回应她的爱。只有她不再有爱，才能成为一名合格的杀人者。
或者，一位优异的杀人者。
“不介意成为‘优异’的理由是你？”她漫不经心的问。
他全身冰寒，不发一语。
那一年的樱花开得很好，却再没有了葬樱的人……

……
我转过身，看着他。浓浓的樱香盘亘在我左右。
记忆里的少女已逝……我不过是一个杀人者，顶级的杀人者。
我走近他，他不敢躲开，或者他已为我迷惑。
我把我的手交给他，柔软而冰冷的手令他心痛了。不必看他的眼睛，他的身体讯息我早已摸透，谁教我们曾有机会相属？！
他还爱我，我却忘记了爱是什么感觉。
仍是昔年浅浅的笑，却不再天真纯洁，变得冷艳妖魅。
这一夜，他是我的，谁也抢不走。
他仿佛明白了什么，没有反抗。他爱我呀，可我们都没有忘记自己的身份和命运。
缠绵缱绻，只是一夜光景。
我望着他的睡脸，披上素纱衣。白色的衣一向是我钟爱的，但我已很少穿纱衣了。在记忆里，那是抹杀不了的命的烙印。


晨间的阳光很淡，空气清冷而微甜。
一夜的风，触目可及之处，尽是吹堕的樱花。淡粉色的樱花，夹着几片从梅那儿飘来的黄色梅瓣。
光着脚踩在冰冷的小径上，如少女时的我，俯身拾起花瓣，放在裙中，我好似回到过去美好的时光。
不知何时，他醒了。应该是在我起身后，他不习惯离我太遥远。
他忘记了他的墨镜，在他眼中我看到逝去的那个天真浪漫的我。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我跑到他面前，孩子似的对他说：“葬樱花。”
他默默的蹲下身，要在地上挖一个合适的坑。我的双手牵着捧花瓣的纱裙，目光未离他分秒。
从他眼中，落下几颗泪珠，掉在泥土中，融入大地的骨血。
“好了！可以了！”我微笑，调皮的放下裙，樱瓣洒了他一身。
他跪在我面前，将樱拾进里面，亲手埋葬。
“我也会的。”
他在我的余音中站起身。就在他的目光移到我脸上的一刹，我的手穿过了他的身。
熟悉的血味和温度烫着我的心，素纱衣上溅满了他的血液。如梅一般细碎，却如樱一般娇艳。

他紧紧盯着我，不是恨也不是爱。
他的表情像面对着过去的我，眼神似过去的他。
动了动唇，我没听清他说的话，他也并不是为让我听到才说。
我微笑。
“我是优异的杀人者。”
冰冷的心泛着一丝痛涩。但我还能笑得出来。
他闭上眼睛，身体沉沉落到地上，跪在我脚边，身子倚在树干上。
我以为他睡了，洗净手上的血渍，叠起染了红梅的纱裙，躺在阳光下，他的身边，睡了。
是夜，樱丛中燃起烈焰，与血同样艳丽却炽热的火里，躺着再不会醒的他。
他是梅，就任这所有的梅在火中化为灰烬吧！
我是樱，永远的樱。春天里，只要有樱便可以了。

我微微笑了。光着脚坐在樱树桠上，望着天空。夜也会有这样凄艳的红呀！好美！
……
十个月后，在美丽的樱丛里，我的儿子出生了。
他只属于我，属于这个诡异的家族，注定无情的存在。
我看着他，他长得越来越像梅，令我不由自主开启尘封的记忆。
爱呀，是爱。温暖而美丽的爱！我怎么能任它出现呢？！
爱上儿子的模样，他成了梅的替代品。
“妈妈，欢迎回来！”
他的微笑如当年的我，纯真无害。
恍然，我不知道面前的，是我的儿子还；是地狱里来接我的梅。他们这样相像！
我笑了。倒在樱花里。任血染红了属于儿子的洁白樱花。
从此，顶级杀人者不再是我，而是我的儿子——樱冢星史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