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願蛍

水瓶座

　　满足你一个愿望，想要什么？
　　请赐予我一个空白的记忆，因为我要逃避。


　　白色的墙壁，白色的床，弥漫在空气中的Yao味；以及耳畔传来的生命维持装置的声响。
　　因为这是医院，芹的急救病房。
　　冰凉的手证明了即将远去的生命，虽然一如往昔般的白皙。
　　刚遇见了主治医师，没有话语，他看着我的脸，彼此都没有表情。
　　“尽力了。”
　　我没有眼泪，亦没做任何哀求。
　　没必要去挣扎着逃避既定的事实。
　　该结束时，什么都无法挽回。


　　少女的墓是简单的，小小石碑，简单文字。
　　柳氏小女芹芹之墓
　　地点，是我选的。
　　有小溪，有青青芳草。
　　春天时，这里开满花，秋天时，能躺在邻旁老枫树遗下的红叶中。
　　更何况……


　　“萤火虫，是能象神传达愿望的。”
　　我没有愿望，等有时，自会来寻它们转达。
　　你说的话，我一直记着，但我一直都没有过愿望。


　　早忘了何时开始。
　　度假，总喜欢来这么个地方，没有人烟因而是彻底的安静。
　　会带上钓竿，就这么坐着，什么也不想。
　　鱼儿来了，吃光鱼钩上的饵，再游走。

　　直到遇见芹。

　　两个人的旅行，少了单独时的寂寞。
　　“可喜欢这地方？”
　　“恩。”

　　那是个初秋。
　　傍晚时，老树下的草丛中飞满了点点闪光的萤火虫。
　　“有这么一个故事。”你说。

　　一对恋人，在这样飞满萤火虫的树下相识，男的离去了，女的留着守侯。
　　约定了下个萤火虫季节的再见。
　　然而出于种种原因，第二年、第三年、接连着几年男的都无法回到那里。

　　“当然那时没有电话，书信也不方便。”你笑着这么插一句。

　　等他终于回到了那个地方时，
　　依然是在萤火虫的季节。
　　人已不在，只留下一方墓碑。
　　刻着爱人的名字。
　　爱人至死，依然在那里对着萤火虫许愿。
　　亲爱的你能早点回来。

　　悲剧或多或少有点凄凉的浪漫。
　　有着就象我现在嘴中品尝到的苦。

　　芹的墓碑象钥匙，坐在旁边不由得我不回忆从前。
　　很早很早就被封印着的记忆。
　　想起了只有幼年记忆的父母，亦念起了为我而死的姐姐。

　　六岁时便没有了父母，飞行事故。
　　飞机拖着着了火的机尾从天空一坠而下。
　　无法想象的光景，可能壮观却夺走了父母。
　　年纪太小，未感到有多少悲伤。

　　于是只与姐姐相依，大我十二岁的姐姐。
　　自然有名义上的监护人，但实际只跟姐姐在一起，我最爱的姐姐。
　　一直都在我的身边陪伴我的姐姐。
　　至今仍清晰记得姐姐身上的香，以及被她抱着时的温柔感触。

　　但姐姐还是死了，因为我。
　　失控了的计程车，在我十四岁生日那天撞向我。
　　姐姐救了我，所以我还活着。
　　但没人救得下姐姐，所以我失去了姐姐。
　　抱着血泊中的姐姐我痛哭，直到流干眼泪，那也是记忆中最后的眼泪。
　　姐姐结婚才一年不到。

　　姐夫带走了姐姐的骨灰，他说他要把姐姐安葬在只有他知道的地方。
　　正如今天的我，把芹安葬在了只属于我们的地方。

　　我拒绝了姐夫要照顾我的意愿，虽然已经没有别的什么亲戚了。
　　所幸父母留下了不薄的遗产，独自生活的必要技能姐姐也教了很多。

　　相当一段日子里自己的灵魂有些扭曲。
　　路上看见跟撞死姐姐的出租车一样的车子时，会不自觉的上去划伤它们的油漆。
　　我恨它们，这点恨至今仍沉睡在我心底。
　　被人抓到过，进了警局。
　　我沉默，什么话也不说，直到姐夫来领我走。
　　当然也向那些被划伤了车子的人讲了我姐姐的事。
　　兴许是可怜我，他们不再追究。

　　念书、打工、长大。
　　在姐姐离开的那一刻，我的体内感情这个词便不复存在。
　　没有感情，犹如机械。
　　机械对于这个公式化的城市来说，是最为合适不过的。
　　所以顺利的升学，毕业，再升学，再毕业……
　　考大学时，不负责任似的填了不同的学校毫不相关的专业。
　　没有人弄得懂。
　　没有了感情的我甘于一切上天的安排，所以我不必自己作出选择。
　　我进了医大，所以我成了医生。

　　我不认为自己有多适合当医生，但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更能从容的面对死亡。
　　总会见到病人死在手术台上，更何况我是个专门负责急救的外科医师。
　　之所以要我负责，据称是因为我与年龄不符的冷静。
　　冷静？
　　耳边总能听见心脏监视器测到心脏停跳时的声音。
　　冰凉的一声“嘟~~~~~~~”
　　就此宣告一个生命的结束。
　　我没有表情的抬腕看表，“某年某月某日某时某分某秒，某人，临床死亡。”

　　握着手术刀的手沾满着血污。
　　我看着锋利得发亮的刀，寻思着，何时，用它来了结自己？
　
　　芹是我的病人。
　　冬天刚过的某一个日子，她被送进我的急救室。
　　她躺在白色的急救床上，给人的第一感觉是，如同玻璃一样的脆弱。
　　翻看着手中的病历。
　　先天性肝脏缺损，早年做的肝脏移植手术，一个月前感染了病毒性感冒来医院检查。
　　不知道是谁开了简单的感冒Yao就把她打发了。
　　换而言之，现在是病毒性心脏病引发心力衰竭，如果影响到其他器官的话……

　　十一个小时后，暂时挽留了芹的生命，但她来医院，是来得太晚了。


　　第一次跟她说话，是在暂时救下她三天后的夜里。
　　我值班，挨间的巡视着病房。

　　芹的病床靠近窗口，她就那么坐着看着窗外。
　　月光苍茫，水银泄地般照着她。
　　我敲门进去，她正有些出神。

　　“感觉，可还好？”我公式化的问着。
　　她回头，“恩，是的。”
　　继而微微一笑，“谢谢你救了我。”
　　她的笑让我突然间有些不知所措。

　　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我转身准备离开，
　　“可不可以陪我聊一下？”她很突然的这么说。“虽然很冒昧。”
　　“你该多休息。”我径直走到了门口。
　　身后的她沉默，有些失望的沉默。
　　“还有三间病房要巡视，一会再来探你。”
　　为什么要这么说，我自己也不知道。
　　在关上门时，我听到了背后传来的谢谢，与微微的哭泣。
　　我很难面对她的，因为她随时可能死去。

　　回到她的病房，是在差不多半小时后了。
　　她已停止了哭泣，一如先前般看着窗外。
　　“有事？”
　　摇头，“只是很想有人说话。”
　　我递过手中的纸杯。
　　“维生素，口渴的话可以喝这个。”
　　她有些意外的接过。
　　“我不是很会说话的人，所以……”我侧过脸，“只能听你说了。”

　　看我在她床边坐下，她开始讲她自己。
　　“因为病，一出生就不是个能象普通人一样生活的孩子。
　　家境着实不坏，所以父母一心想要治好我。
　　于是医院就成了另半个家。
　　父亲说，只要还活着就有希望，他总是那么的鼓励我。
　　所以我很想活下去，希望能一直看到明天。”

　　不无讽刺。
　　一边是个想着活下去想看到明天的重病女孩。
　　一边却是个寻思何时自我了断的医生。

　　对于现在的我，是无所谓今天与明天的。
　　在姐姐离开的那瞬间，我的时间就此停止不前。
　　如同忘记上发条的机械手表——响完最后一声“卡嚓”。
　　不再有人去上发条，它也就不再走动。

　　她不紧不慢的说着自己，
　　直到察觉自己似乎说得太多，红着脸说抱歉。
　　“我知道自己也许无法拥有明天，但仍希望能在身边的人心中留下点脚印。”
　　“作为现在还活着的证据？”
　　“或者说在将来作为曾经活过的证据。”
　　“不坏。”我站起身，想说“你会活下去的。”但有些说不出口。
　　给予无法保证实现的希望，我做不来，哪怕明知只是安慰。
　　“该休息了，如果想找人说话，可以告诉护士找我。”
　　“嗳，我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呢。”

　　把自己的胸卡递给她，她接过。
　　姓名一栏，留着空白。
　　她迷惑的向我眨着眼睛
　　“并非是没有名字的，不过在我，不想被人以名字这种符号形式被人记住。”
　　我这么解释着。
　　相对于她的想给人留下痕迹，我是最不想让人清晰的记住自己的。
　　院长似乎也默认了我的违规，好在没有名字的医生只我一个。

　　“愿意的话叫我函，函数的函。”

　　名字是父亲给的，二十多年前他亲手把它写上了出生登记表。
　　至于他用这个字的理由，早已随着大火烧去，无人知晓。
　　被定下了，就注定得用自己的一生来演绎。
　　那可比阿尔福斯之流研究的东西复杂多了……

　　爱情不是游戏，但会爱上芹却比一个游戏的进行更为自然不过。
　　从她身上看得到自己不曾拥有的东西。
　　一言以蔽之——希望，虽然这并不构成充分爱上她的理由。

　　我内心的字典里，是从没有过这个词的。
　　相对与永远完美的希望，现实真是残酷得能令人咬牙切齿。
　　我被现实打败，所以我不再想有希望。
　　但芹说，你可以没有明天，但你不能没有希望。
　　这或许是她从她自己的过往中总结出的理念。

　　几乎无法拥有发自内心笑容的我，有时真的无颜面对如此开朗的她。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我应该比她更没有明天。
　　然而日子还是一天天的过着，芹表面上恢复了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该有的活力。
　　至于那依然慢慢恶化的病，只有我知道得最清楚。

　　春天来到的时候，芹经常独自去医院的花园走走。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