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七

超能女皇

我又回到了这间有大麦茶香气的房间。房间不大，大抵由于不坐北朝南的关系，光线似乎不太充足，窗帘是比较深的苔绿色，像那种懒懒地覆在石上的青荇一样的颜色，湿湿的，几乎要散发出水草特有的清香。拉上窗帘，房间会给人一种厚重之感，与外界仿佛隔阂了，可以感受到阳光在窗外自得其乐地翩跹起舞，却触摸不到它灵魂的体热。记得我第一次来这里时，狄溦进了房间脱去他的那件赭黄色外套，就马上拉上了窗帘，把这冬日的阳光关在外面。我当时作为一个女生，自然对他这个举动有了些傻乎乎的猜测，偷偷看狄溦骨节分明的手，心里惴惴不安着。当然事实证明那只是狄溦的习惯，把自己置于黯然失色的房间，真是一个自闭的孩子。
    现在的我腻在一条藏青色的毯子里，刚刚淋了雨，身上湿得像新生儿一样，我得承认我现在的感觉是很疲惫的，而且在狄溦那面明亮的大穿衣镜前我看到自己是那么柔弱。狄溦在厨房为我准备牛奶，我侧耳听他忙碌时发出的叮叮当当声，总感觉像身处一个褪色的梦境里。我带着这副疲惫不堪的身躯来投奔我爱的人了，可是我已经没有能力要求他爱我了。狄溦端着牛奶出来了，他倒在碗里放在我面前，热气立刻模糊了我的眼睛，我抬头看狄溦，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哀伤，有着春末夏初的潮湿气息。
    我的另一种生活就在狄溦家开始了。我明白这样的日子不长，只有七天而已，可是我还是愿意，哪怕付出我的灵魂，我也要和狄溦在一起度过这七天。
    第二天，狄溦去上学了，我安静的送他到门口，用我恋恋不舍的目光送他。他低下头，我可以看见那件他衣服上“Converse”的商标，他摸了摸我的头，微笑着对我说：“乖乖在家等我哦，我打完工就回来。”狄溦走了，我在房间里不安地踱步，我漫步在他暗冷调的房间里，感到一阵类似空穴来风的冷意袭来，狄溦走前没有拉开窗帘，他没有晒太阳的习惯，我跟他接触后，也学会了这个习惯，所以我们的皮肤都很白，应该是隔绝紫外线的缘故。我想见狄溦，尽管他才刚离开没有十分钟。我去翻狄溦的橱柜，现在的我做这件事都已经很难了，我花了比平时多十倍的力气才找到了我要找的东西——相册。我想见到狄溦的笑容。相册里每一张狄溦都在对我微笑，笑得那么淡定，难以置信一个涉世未深的孩子会有这样睿智的笑。抑或说他的笑是已经看透世界的标志，他在嘲笑我们呢，笑我们很傻地活着，笑我们从来都没有真正地活过。看到一张狄溦抱着一只小猫的照片，他脸上带着少有的疼惜，也只有面对猫的时候他才会收起写在脸上的冷漠。记得过去我常拉着他去邻居家看猫，我们都喜欢黑猫，狄溦对我说：“黑猫能让我感到灵魂上的清醒。”
看过了狄溦的每一张照片后，我开始悲伤，因为我没有看见一张我的脸，我甚至没有正式地跟他合一次影，我就是这样默默地喜欢他，我什么都不会要求，哪怕是一张合影。从昨天来开始我就一直在想，和他相处又能怎样，能得到他的心吗？以前没有，现在就更不可能了。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前天那梦魇一样的经历再次遏制了我的思想：狄溦又一次拒绝了我，我疯了一样跑出去，跨上自行车，冲入川流不息的马路。随着卡车撼动我的耳膜的一声巨响，我感到身体被重重地抛上天，我第一次体验到飞翔的感觉，身体感到好像失重了，仿佛一个空虚的黑洞开始贪婪地汲着。半空中我好像看到我的自行车像儿时不爱惜的玩具一样倒在地上，车轮余力未歇地兀自转动着。我重重地摔在了地面上，耳边喧杂的车水马龙瞬间化作乌有，我的世界突然感到前所未有的安静。神走来问我：“你愿意离开吧？”可是我哭了，我不愿意，因为我没有最后再看狄溦一眼，因为我的全部生命都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我对狄溦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恨你”。这是我这辈子最可笑的谎言。我不愿意就这样的离开，我还想陪在狄溦身边，我还没有给我的人生绘出完美的句号。我哭着求神不要带走我，我希望可以再看见狄溦，我说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换取和狄溦最后的日子。神低下头，无奈地看着他任性的孩子，他说：“可以是可以，可是违背天意，你是要得到最严酷的惩罚——失去灵魂的。这你也愿意吗？”我没有考虑就答应了，灵魂对我来说那么不重要，重要的是狄溦。神说：“只有一个办法，可以把你送回他的身边七天，这个就是幻七咒。与其说它是个咒语，不如说它是个祝福，抑或说它是个诅咒。你将得到一个不属于你的新生，当然你要付出你全部的灵魂，换来你在他身边的七天。这七天你可能会以出乎你的意料的形式。”我点头表示明白，然后我听见神在念咒，我跟随他的幻七咒闭上了眼睛，幻七咒像风中低吟浅唱的耳语，一阵一阵掠过我的心，最后的一刻我睁开眼，我看到神脸上忧伤的表情，他那么轻、那么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就这样的回到了我的世界，回到了狄溦身边。
　　下午狄溦回来的很早，他买了一条鱼，去厨房里炖给我吃，我懒懒地在厨房前闲逛。香气在整个昏暗的房间里游荡，我贪婪地嗅着，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感到我的决定是对的——放弃我的灵魂，回到狄溦身边。我可以第一次尝到狄溦的手艺了，这对我来说是一件非常幸福的事吧。那天的晚餐是什么味道我现在根本不能准确地描述出来，只记得房间里充斥着阿桑响彻灵魂的歌声，是那首《一直很安静》，阿桑用带着哀怨的嗓音吟唱着：“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来交换你偶尔给的关心。”狄溦就在我对面，我可以很仔细地观察他非常清秀的眉眼，听他给我讲今天发生的事。
    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我一直是一个适应能力很差的人，可是这次的新生活刚开始我就溶入的非常好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我像个小孩子一样听狄溦给我讲故事，他会讲很多很幼稚的故事，都是我小时候从画书上看腻的。可是我还是会很认真地听，我什么也不会说的，我不想让狄溦知道，他的故事很可笑，至少在我眼里是这样的。
他给我讲那个遥远的小公主，她住在深海里，她只是一尾漂亮的美人鱼，但是她却拥有了一份人的爱情。她爱上了岸上那个英俊的、有着湖蓝色眼睛的王子，他的配剑上有一颗烁烁其华的宝石，就像小美人鱼的眼睛。这个可怜的小人鱼啊，她为了拥有着她甜蜜又不可饶恕的梦想，放弃了她的声音、她的家人，他们对她说：“你考虑清楚了吗？”她却没有丝毫的犹豫，她付出了自己的一切，她宁愿化作那广阔无垠的大海上的泡沫。当然，她最后失败了，除了伤心的回忆，她什么也没得到，她遵守自己的约定，化做了泡沫，但是她拥有了一个永不磨灭的灵魂。
记得小时侯，每次看到这个故事，稚嫩的心里就会有一个淡淡的影子，后来知道那叫做忧伤。很久没听这个故事了，现在竟然是在狄溦的枕边听他用平静的声音演绎我童年时的忧伤，心中那小小的波浪就这么轻轻地荡啊荡，只希望时间就停在这一刻，然后在不知不觉中进入翠绿色的梦境。                                             
最近我经常会算七天是一个怎么样的概念，我真的糊涂了，到底是长还是短呢？狄溦不在的时候，我就静静地发呆或者看他在照片上的笑容，那时候的时间过的真慢啊。可是和狄溦在一起了，又觉得时间总在我不经意间流失，前面的四天就是这样在流水一样平静的日子中消逝。本来我以为，我就是这样和狄溦一起度过这整个七天的，然后我交出我的灵魂，我会笑着对神说：“我毫无怨言。”可是这样如水的日子还是被雪声的闯入取代了。
就在第五天的下午，我守在门口等待着狄溦回来，我要第一时间欢迎他。楼洞里响起了脚步声，那是我熟悉的，可是这次的脚步声还搀杂了另一种脚步。我警觉地站起来，因为我已经预见到了那将是个女生。门开了，狄溦先进来了，回头对不速之客说：“进来吧。”然后雪声就进来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雪声，虽然我早就知道有这个人，早就知道狄溦一次次拒绝我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雪声的头发很直很顺地披在肩上，一排银灰色的卡子在上面别着它们，这样的头发一直是我羡慕的。她打扮得像个DJ，一条紧身的黑色微喇裤，一件宽大的男式黑色毛衣外面罩着闪闪发光的皮夹克。她的眼睛很长，有柳叶的意思，下面点了一颗妩媚动人的彩色眼泪痣眼珠是褐色的，里边那面镜子里映照着惶恐的我。她看见了我，很友好地冲着我点头微笑，狄溦介绍说：“这是默默，刚来我们家没几天。默默，这是雪声，来，向她问个好。”我不置一言地看着雪声，我在那一刻已经非常深刻地了解到眼前这个女子在狄溦心中占据了怎样重的地位。我突然明白了神最后的悲伤，他在想，他可怜的孩子奉献了自己的灵魂，换来了和小美人鱼一样的处境——她的王子已经有了心上人。我走开了，我想我向不向雪声问好是不重要的，狄溦也不会在乎的。
从见到雪声的一刻起我明白了自己的处境。虽然从来没有奢望过什么，可是还是曾经像个傻瓜一样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现在的感觉就好像一桶冷水兜头泼下，淋湿了梦想，淋湿了曾经的幻觉。
也就是从那刻起雪声走进了狄溦的生活，随之走进了我的生活。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要目睹我喜欢的人和他喜欢的人在我的面前拥抱甚至接吻。就在狄溦幽暗的房间，在苔绿色窗帘的掩映下，在我的注视下，他们两个就像是忘记了世界的接吻。我已经没有力气逃离了，我就这么观望，真不能理解男生看A片的心情到底是什么样的，竟然可以看得津津有味。可是我现在站在这个倾注了我全部梦想的房间里，看着我喜欢的狄溦在接吻，却丝毫体验不到那些无聊男生看A片的快感，我只感到后背逐渐汗颜了，我在发抖，抖得很厉害。
当天晚上我病了，感到四肢虚弱无力，我爬到狄溦铺着草绿色棉布床单的漂亮床上，这是我第一次爬上狄溦的床，他的枕巾上有淡淡的洗发水味道，我睡在上面，体会带点耻辱的归属感。等到送雪声回家后回来的狄溦看见我，我已经沉沉地睡着了。狄溦发现了我的异常，他带我去看病，他把我抱在怀里，用大衣裹着我，这是第一次，大概也是唯一一次。我在狄溦的臂湾里吃力地张开眼睛，看到狄溦英俊的下巴，感觉到他的胸膛在一起一伏地呼吸着，突然开始莫名地伤感，我知道我的日子快到了。
楼下就有便民卫生站，我在那里打了一针，隐约听见工作人员在说：“感冒，没事，打过针睡一觉就好了。带回去好好看护吧。”我看到穿着黑色羽绒服的狄溦睁着惺忪的睡眼说谢，他的样子永远是那么好看，他的头发因为没有打理，像葳蕤的杂草，他的羽绒服里露出的黑色毛衣令我悠然神往，我在这种亲切和悲伤交织的情绪中又一次坠入睡网。
第六天。周六。很久没有早起看日出了，昨天那个工作人员说的果然没错，睡一觉就好了，我感到很精神，在苔绿色厚重窗帘的后面我呼吸清晨的空气看冬天早晨7点多的日出。听见狄溦起来了，我很想问问他他是否要带着雪声离开我，遗忘我，遗忘曾经有个很天真的女孩像过家家一样地幻想着自己美好的爱情并把狄溦他当作是男主角，当作是自己的王子。我沉默地躲在窗帘后面，听见狄溦走了过来，他在找我，终于他撩起了窗帘发现了我，他带点疼爱地抚摩了一下我的头，温柔地说：“病好了？怎么躲到这里来了？乖，我今天不用上课了，留下来照顾你。”我抬起头看着他。看着我的王子。也许这就是我的宿命，在他的身边看着他，就是我们之间永远的最近的距离了。
这是我的生命中和狄溦最亲近的一天了，狄溦陪我一起看日出，房间里弥漫淡淡的晨曦，还有狄溦身上的Versace Black Jeans味道在飘荡。他和我一起看书，他读给我听，我在旁边很安静地坐着，整个房间里只有狄溦的声音，甚至我还可以在他翻书的空隙听见他的呼吸声，因为持续读书而有些急促短暂的呼吸，我却从里面感受到了柠檬的香气。在这样平静和温柔的空气中，我可以安心地闭上眼睛睡觉。好像梦到了小美人鱼，她在我的梦中无休止地歌唱，她的命运和我一样是要面对现实的。下午狄溦开始画画，画我，我很听话地在那里任他摆布。虽然保持一个动作保持到浑身酸疼，可是最后看到狄溦完成的作品，看到我的眼睛在狄溦的画面上明亮得放肆，我的心还是满足得异常。这是我生命中最快乐的一天，我拥有了和心爱的人的一切欢乐，直到这一天的结束我才感到我接受幻七咒的选择是正确的，是值得的。可是再美好的时光也总要消失，这一天还是要结束，要变成回忆，要化作海上的泡沫。
幻七咒。七天的时间。就这么转眼间已经到了第七天了，早晨我不想睁眼，我希望自己可以逃避这一切，我以为只要不睁开双眼，就可以永远停留在那美好的第六天。就可以把这场和狄溦在一起的梦继续下去。但是在狄溦快乐的洗漱声中我还是不得不面对现实，今天狄溦起的很早，我猜测周日他起那么早要做什么，不过很快我就得到了答案。狄溦一边精心挑选着衬衫一边对我说：“今天不在家陪你了，我要去和雪声约会哦，雪声，记得吗，就是上次来我们家的那个。”看着狄溦笑得非常灿烂的脸，我不知道是否该替他高兴，因为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笑得像个小孩子似的，这样的笑容，在和我一起时是不会出现的。我现在已经没有了嫉妒的力气，我静静地在原地看着狄溦忙碌的身影，听着他关门出去的声音，昨天那张我的画像还摊在桌子上，昨天的一切都已经恍如隔世，今天的我们仍然是陌生的。
我就这样地在苔绿色窗帘后面坐了一天。我的周围是岑寂，只有时间在流逝，我想那已经不只是时间了，还有我的青春，我的生命，我的幻七。狄溦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他依旧是我的白马王子，披着哀伤的星辰回来了，也许这辈子，也只有狄溦可以令我毫不犹豫地舍弃灵魂换来在他身边的七天；也只有狄溦可以让我在面对一个女孩时这样悲哀了；也只有狄溦可以让我再也没有力气去想别的事情，只是等待幻七的结果。
夜晚，狄溦已经睡了，我站起来进了他的房间，听他缓慢地呼吸声，我再也没有理由留下了。七天了，七天是一个循环，无知的人们在进了一切努力后回到原点。我到写字台前找我的画像，我再一次端详它，我是多么爱它。画中那只黑猫有着落寞无助的眼神，在画这张画时它就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命运。我看着画中自己的眼睛，七天来终于第一次掉下了眼泪，狄溦，谢谢你画下我，谢谢你把我画的那么传神。
神出现了，他问我：“为了他，你甘心不要自己的灵魂，变成一只黑猫到他身边。你后悔了吗？”我没有回答。神看着他宠溺的孩子无奈地继续说：“如果你后悔了，我们还有一个办法，可以使你不必失去灵魂。那就是把眼前这个男人的灵魂给你，当然他就……”“不必了，谢谢您。”我打断神。狄溦在熟睡中的脸像个孩子，他是我的王子，是我的一切。小美人鱼抛弃杀王子的匕首纵身跳入海中，她在想什么？既然我可以为了他不要声音，不要父母，不要平静的生活，当然也不会在乎其他了。我笑了，这个童话是多么不完美啊，无论多少次读到它我都会憎恨王子的不解风情，可是这只是个童话，一个哄骗小孩的童话不是吗。
“走吧。”神说。“好。”我已经没有留下的借口了，我看看狄溦一无所知的睡脸，我猜他也许在梦到雪声吧。可是明天早上醒来他就会发现那只他养了七天的黑猫不见了，那只爱躲在窗帘后面的黑猫，看上去呆呆的，七天前的一个雨夜它浑身湿透地出现在他门前，他收养了它。他叫它默默，他给它牛奶喝，他放《一直很安静》给它听，他给它讲小美人鱼的故事，他在它面前和心爱的女孩接吻，他读书给它听，他用画笔画下它。现在如果他醒来，会觉得奇怪，他到底有没有养过这样一只黑猫，因为它实在不像一只正常的猫，它只会沉默地看着狄溦。这七天就像庄周梦蝶一样浮生若梦，他一定会奇怪，是自己连续七天梦见了一只黑猫，还是一只黑猫连续七天梦见了自己。
狄溦，我的王子，阿桑在唱：“给你的爱一直很安静，来交换你偶尔给的关心。”我明白，你是我的宿命，是我的伤口。谢谢你，给了我最不完美的回忆。我最后看了一眼画纸上的黑猫。
“默默，你在哪？”

Mica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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